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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倬云:中国传统社会中的慈善

【企业社会责任与可持续发展】| CSR & Sustainability

讲课:许倬云,整理:张文龄、黄雨晴,社会创新家,2021-07-27

编者按7月16日,止于至善文化院举办的“社会创新家(公益领导者)”课程项目,邀请到著名历史学家、美国匹兹堡大学荣休教授许倬云导师授课,他主讲的课程为《传统中国社会的慈善》。

图:许倬云,著名历史学家,美国匹兹堡大学荣休教授

中国人的理想中有一个大同世界,大同世界里幼有所长,壮有所用,老有所终,鳏寡孤独皆有所养,社会中的每一个人都要负起对弱者的责任。这和基督教世界由教会办慈善、回教世界由清真寺办慈善不一样。

我今年91岁,已经跨过三个时代。七八岁的记忆还如在目前。中国那个时代的社会公益是谁担起来?我想拿我的家乡无锡做个例子。

乾隆年间,我们家从福建搬去无锡,自此落户生根,已有两百多年。无锡并不大,从城门这边走到城门那边几公里路而已。它是一个椭圆形的城,左右邻居走路即能相见。

但这个城很富庶。

“鱼米之乡”:粮仓、仓厅与丝堂

江南号称“鱼米之乡”,是中国稻米的最大生产地。从明朝开始,江南地区、太湖周边的赋税就占据全国赋税的1/4~1/3。除米粮外,丝绸是江南另一大经济来源。

米粮和丝绸,这两大产业的储蓄站皆在无锡。

无锡城外有个石头岛,叫黄埠墩。关于石头岛,有个奇怪的说法:石头岛永不沉没。水再大,淹不过它,水再小,它也就那么高。岛上面有几里路长的粮仓。大水缸密密麻麻地排起来,中间拿泥糊住,没有老鼠,蛇也进不去,天上鸟也不下来,因为没有吃的东西,地上寸草不生。

仓库有几百万石(dan)的稻米,这就给无锡一个特殊的条件:稻米的储藏在无锡,于是稻米的交易也在无锡。

储藏稻米的地方叫粮仓,交易稻米的地方叫仓厅。

仓厅的收入依然很大。仓厅给农夫贷款买种子、买农具,放出去的钱是零碎,收进来的钱是大块。农夫或者地主交米后不拿现款,开个折子,像存款一样。米价和米的数量都存在折子上,一年到头凭这个折子在酱油店买酱油,在服装店买服装,支持开销。

在这种经济状态下,无锡能剩余一大笔钱,地方赋税便是这么来的。

除了粮仓、仓厅,另外还有丝堂。无锡人养蚕作茧,作了茧抽丝,每年春天会持续两个月左右。丝堂跟仓厅一样,零付整收。各个小户将丝绸装在一起,卖给收货的人。

那时每家都养蚕。我们说的“小户”并不算小,一户人家的院子很大。我的祖母带着族里女眷,老老少少一起养蚕。养蚕的收入就是我们许家女眷的开销,包括嫁出去的女儿的脂粉钱,女孩子上学的学费和添妆做鞋的花费。

地方慈善:育婴堂、养老院、习役班与就业班

丝堂或仓厅有相当大一笔存款。存钱太多怎么用?办现代企业。

中国现代机器厂、面粉厂、纺织厂等都在无锡发源。这些行当和企业支持地方的建设,无锡因此相当殷富。殷富之后,大部分款项用在地方。除日常起居之外,建城、修城、修马路、装电灯、装电话、掏河、救急、收留难民都从这个款项里出。

这就是慈善事业。

谁在管慈善事业?是地方的绅士。不是因为他官大,也不是因为他有钱,能成为地方绅士,条件是他具有公信力。无锡最后一任绅士的领袖具有官衔,即商会董事长。商会里还有几位常董,均由地方推举,是推举而不是投票。大家彼此相识,一个人退休,大家推举另外一个人继承。

商会最后一位常董是钱钟书的叔父钱孙卿。他一辈子最高位至省政府的科长,任职三年余下时间便是地方的绅士。钱家代代皆念书人,儿子、女儿是学者,弟兄是院士,大学教授不计其数。

商会的第一要务是照顾老人、幼儿、孤儿、寡妇和无业者。由此便催生了育婴堂、养老院。育婴堂、养老院中还有寡妇做事的寡妇堂,又叫守节堂。守节堂的寡妇闲时看家,有事便派至育婴堂、养老院以照顾老人小孩。

婴儿怎么来?育婴堂的门口放置小木头柜,从外面可以打开,从里面也可以打开。人们或因家里太穷,或因不小心生了孩子,便趁别人不注意,掀起盖子将孩子放入摇床里。摇床很暖和,底下是草灰,上面是稻草,再上面是棉花。来人将孩子放入木头柜,盖起来,留下孩子的生辰八字或姓名。

育婴堂不问来历,一直抚养孩子,男生姓华,女生姓夏,寓意“华夏华夏”。育婴堂的孩子12岁便读完“三百千千”:《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诗》。

“三百千千”读完了,数学学会了,就开始做学徒,学手工等。哪个店家要学徒,就派去,出师就可以做师傅。孩子的婚嫁由堂里主持,也给嫁妆,给聘金。但不许彼此婚配,担心可能出自同一家的血脉。

除了育婴堂,还有养老院,收留孤苦伶仃或家里人口不多的老年人。从看病开始到送终为止,不要钱。家里人丁不多的有钱人捐钱维持养老院。院里的集体生活有来往,有交集,有休闲活动,有尊严。老人们住的不是通铺,两人一间,病重或身体不好的人一人一间。院里的工作人员足够伺候老人。

育婴堂和养老院之外,还有一类慈善事业。

从我们家出发,穿过三四个街区,有一座宋朝便存在的大庙——南禅寺。南禅寺后面有大院子,院内搭棚,便是习役班、就业班。城里没有职业的男丁,但凡年龄不太大,均可来这里与和尚一起吃斋。平日里,他们帮寺庙收拾菜园,种菜擦地,收拾东西。城里有事需要人丁,譬如婚丧嫁娶、修院子、夏天搭棚、冬天清雪,吆喝一声打个招呼,一下就派出来了,都可靠。事后支付工资让他们维持生活。

商会的常董每年向城里的店家募捐。店家不能不捐钱,因为摊派得公道。各家是赚钱还是亏本,大家心里有数,派的是店家承担得起的。

最狠的一句话是:好,你今天不捐,明天我们照顾你好不好?送你到养老院去,送你到习役班去。这话损,人人都愿意捐,这是有面子的事情。

地方自治:无锡自卫队

无锡城里除了这些育婴堂、养老院、习役班与就业班,甚至还有自己的警察队和自卫队。平常这些队伍不出来,真要军阀过境,自卫队便上城。

中华民国成立南京政府,在武汉打响一枪后,无锡自卫队扩编成3000人。等到南京建都,第一个抵达的便是无锡自卫队,担当孙中山官邸外面的第一个卫队,直到常规部队到达。

组成这3000人自卫队的是各行各业的年轻伙计。他们由工厂、店铺派遣,年轻人自告奋勇做后备也可以。自卫队的维持费、训练费、服装费都由商会捐款。

至于城墙修补、修马路、和陶泥,这些活儿统统由商会派人做。农闲时,商会雇佣农夫及劳工来做公共事业、公共工程。人无闲丁,街无闲人,人都有活,都有所养。这些都由地方来管,没有动用公家一分钱。

我祖母是念佛会的副会长,人们看哪个老太太有好儿子,出得起钱,便让那老太太吩咐儿子捐钱,儿子没有不捐的。捐款用于寺庙、尼姑庵、道观、孤儿院。念佛会也做事,会还在腊八时放粮食。

商会办公怎么办?无锡有个公园叫公花园,是中国第一个民间办的公园。满清革新时,一个大人将自己的私园,也是我姑妈家的花园捐出来充当公花园。人们在里面溜达,喝茶,养鸟,逛吃。

公花园有两个茶馆,一大一小。大茶馆是喝茶的,小茶馆是办公的。小茶馆前面是大厅,后面有两间房间,其中大的一间,坐的是有头有脸的绅士,小的一间坐的是商会成员。

遇到排难解纷这类公事,大家到绅士的大房间里分科办事,商量出解决办法后,到常董的房间讨论敲定。平日里处理的事情有:排难解纷,解决公事。所以无锡县长很闲,他没有发言的余地。这就是地方自治,地方公益。

教育公益:绅士办学

无锡的例子是不是独有的?不是。

我最近读了北京大学教授张广达的论文集,里面讲他的老家——天津卫旁边的青县。青县城内城外20万人不到,至多是无锡人口的1/3。400年来,青县大概出了两三百个突出人物、四五百个秀才,绅士人数跟无锡不能比。两个地方谁也没学谁,但两个地方自治的办法差不多。

别的不论,讲讲教育。

现代学校出现以前,通行的是几家人合办私塾。现代学校出现后,私塾学堂合为小学。几家小学合起来,或者这几户人家捐钱,就办个中学。

我在辅仁中学念书,高中三班,初中六班,大概200人左右,学校是十七八户人家的私塾。教员是这几家的子弟,他们在上海上过学,譬如圣约翰大学、南洋模范中学和上海交通大学等。学生也是这几家的子弟,是自家人教自家子弟。

高二下学期,我离开无锡来到上海,之后又到台湾上高三下学期,继而考取台北大学。在台湾,我基本不用学高三下学期的课,因为我高二的功课就比它深。考台大时,那些考试题目不算什么。这就是绅士们合办学校的教学水平。

在绅士办的学校里念书,最后大家都上了北京大学、清华大学、上海交通大学、圣约翰大学、金陵大学,或武汉大学和中山大学。家家户户上的都是这些学校,很少有例外。

无锡有个私立的国学专修馆,程度非常高,大概相当于博士院。钱孙卿(钱钟书的叔叔)的双胞胎哥哥就在国学专修馆教书。学问不是大学学来的,而要看几千本书。

教育是公益的事情之一,青县和无锡是差不多的做法。

生活共同体:守望相助,生死与共

抗战时期,我们许家大半时间在湖北北部一个叫老河口的地方。

老河口下面有个村子叫吴家营,一百多户。我是不能走路的,因为不上学,村子里的事我看得清清楚楚。母亲要忙家里的事,工人帮忙把我放在推磨的磨盘上。我在磨盘上做旁观者,看田怎么种,车水怎么车,牛、马、驴怎么养。

村外靠近河口边,那儿有个棚子,棚子里有个渡船的船夫,前面有个庙叫三关庙,意思是天关、地关和水关。这两个地方中间有一块地,用来种药材和地瓜。

地瓜是公粮、救急粮。穷人穷户,每天挖点生地瓜便能吃饱一口人。过路的穷人、旅客,也被允许挖地瓜。棚里有一个烧水的老头,由村里供养,为了给过路人喝茶。

药材也有用处。汉水边的土是沙土,这是头等的好土,水分够,长各种药材:当归、茯苓、何首乌。药材地是武当山的下院种的,由棚子里的老头照顾。武当山的老道们隔一阵采一点药材,带回山里烘焙制作。

湖北各处街市上、大村子里都有武当山的下院。街市上的下院也叫联络站。需要时一声吆喝,武当山的人就来了,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要医生有医生。这是另外一个形式的地方自治。

村子里需要照顾的人家不过十来二十家,都由全村人承担。谁家老牛不能耕地,又买不起牛,大家便凑份子帮他买牛,他在十年里偿还。

这类生活共同体堪称——守望相助,生死与共。这不是无产阶级道德,也不是什么先进的道德,而自己身在其中。美国绅士只捞钱不花钱,中国绅士则是真掏钱,这就是中国邻里乡党互助合作的基本单位。

我对中国现在的高度都市化有点意见。邻里乡党的小社区被糟蹋掉了,搬到城里去的人重新聚合,没有几百年的交情,没有知根知底的体贴,互助便办不起来。

我的爷爷一辈子喜欢数学,研究数学,很穷,但是不想考科名,也不去做活。我的曾祖父看这个儿子好学,没办法。爷爷本身是秀才,可医学很好,每年到四乡八镇去看病。所以虽然我家里很穷,也没有科名,但声望很好。

曾祖父时期,太平天国屠城,屠掉了1/3的人口,我家死了38人,一蹶不振。城内大受打击,仓厅及米仓无人管理。当地人认为我爷爷为人公正,认识的人多,又能干,便让他来管。

仓厅的钱是要还给卖粮的农户的,所以我爷爷不乱花钱,也不收工费以外的钱,尽管过手几百万、上千万的银子,但他和小商店里的老板、伙计、学徒一样,拿几百吊钱过日子。

这是中国的绅士。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社会创新家(公益领导者)项目#学员提问#

问:您之前在采访里提到,您那代人是提出问题的人,我们这一代人要尝试解决问题。80后及90后身处疫情时代,面对全球地缘政治等剧烈变革,个体也面临精神层面的问题。我想请教许老师,我们该如何去回应或有效地推动社会的发展?

答:各位是企业从业人士或有志进入企业办事业的人。美国在很短的一段建设时期,尽管工厂主与工人之间有矛盾,但也有良心厂家,比如卡内基。他在工厂里建设工人住宅区,照顾雇员的生活:小孩的教育、老人的赡养、卫生、医护、借款等所有的事情。后来企业越来越复杂、发达。

今天美国真正的富豪之家,只见账户上的数字,看不见劳工。

中国民营企业刚出现时,也不知道怎么办。在这一点上,我们不得不佩服日本人,日本人将公司称为“会社”,会社的正式工人会得到一辈子的照顾,也照顾他的小孩。老辈退休,小孩接上去,世世代代做下去。

日本的工业化衔接当年的封建时代,当地的每个小贵族、武士都有封户,转化成工商业以后,他视底下的工人为子民。

我今天不叫你们把工人当子民看,而是把他们当子弟看,照顾他一辈子。工会向来有医保,但只有工会不够。我亲眼看见美国工会从服务性质变成啃自己人的骨头。

假如你办企业,我盼望你能够做一个工人的村子,叫劳动村或者同仁村。照顾工人的衣食起居生活,照顾他的疾病与忧患,用低利的贷款支撑他度过灾难的日子。像我,我有残疾,找个劳工来照顾,一小时要28美金,这种价格劳工人家租得起吗?

如果马云的阿里巴巴做个阿里村,有便宜的住宅,租而不卖,有工作的设备,安全且有人照顾,小孩子有人看,那么功德无量。

日本有一家企业叫“松下”,内部设立了松下塾,但不是念书的,是定期和不定期的讲习班。讲习班让雇员知道什么是人生的意义,什么是价值,什么是为人,什么是为己。

松下的创办人松下幸之助,他的阅读涉及禅宗、道家、基督教的原教义与儒家。他的人生教条是两个字:拙,笨拙的拙;勤,勤奋的勤。

大雁有头雁,马群有头马,你要做个头,就需辛苦一辈子。

编辑:浮琪琪@社会创新家

(本文转载自社会创新家

延伸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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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企业》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