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媒体人(Jointing.Media)一白 , 上海,2025-12-07
纳斯达克的一纸退市决定,将中国生物医药巨头科兴生物再次推向焦点。导火索是未能在2025年11月11日的截止日期前提交2024年年度报告,但真正的震荡源,始于今年七月一笔总额约530亿元人民币的特别现金股息。这笔源于新冠疫苗销售所得的巨款,被“闪电”划出公司账户,流向股东口袋。
过去十年,对于中国生物医药巨头科兴生物而言,是一场关于控制权、资本与巨额利润的内斗史。而对于南京肿瘤医院的席玮医生来说,持续十四年的善行则是一段关于良知、隐秘与个人牺牲的奉献史。当科兴生物的内斗以一位创始人银铛入狱、另一位创始人携巨额分红“胜利”回归而暂告段落时,那位医生默默为贫困患者垫付医药费,却谎称是“慈善捐款”,只为守护受助者的尊严。月薪不过万元的他,累计垫付了约43万元。
530亿与43万,资本的分红与医生的垫付,两条本不相关的轨迹因“钱”与“医”猛烈交汇,勾勒出令人深思的割裂图景:一端,是凭借全民支持的订单积累的巨额现金,在公司的治理废墟上,以“清仓式分红”加速流向海外资本;另一端,是一位普通医生从自己税后的家庭开支中,一分一厘地节省,悄然填补着当下医保覆盖网之下,那些最脆弱个体依然无法承受的漏洞。
这不仅是数字的悬殊,更是两种逻辑的对撞:一边是资本对公共资源转化利润的极致索取,一边是生命对个体苦难最直接的回响。
用于守护国民健康的医保基金的源头与去向所构成的对比图景,令人深思甚至不安——我们庞大而宝贵的医保基金池,究竟在灌溉着什么?是社会资本投入的应有回报,还是一个个亟待挽救的、具体的生命?
预支的公共资源vs私人的现时牺牲
席玮医生的故事始于2005年,一位农村患者因无法凑齐一万元医疗费而选择放弃治疗。自此,席玮开始了他持续十四年的“慈善谎言”:他默默为贫困患者垫付医药费,却对患者谎称是“慈善机构的捐款”,只为让受助者能保有尊严地接受帮助。直到2019年医院核对账目,这个秘密才被意外揭开。在这期间,他月薪不过万元,需要负担房贷与家庭开支,每年只能从牙缝中省出钱来帮助3到4位患者,累计金额约43万元。
与科兴用资本手段闪电派发530亿相比,席玮的43万,是水滴石穿般的沉重积累。他的行为逻辑,是“医者仁心”的生命伦理。
科兴生物在2021年高达约144.59亿美元的净利润,根基在于大规模的国家疫苗采购。民众感知的“免费接种”,资金源自医保基金与财政的集中支付。根据国家医保局的数据,截至2023年底,全国基本医保基金累计结存约4.4万亿元,这笔钱是用于应对未来全民医疗需求的“保命钱”。而据多家媒体报道,仅在2021年,医保基金就为疫苗接种支付了超过1200亿元。这意味着,所谓“免费”,实质上是动用了庞大医保基金的滚存结余,是对全民未来医疗支付能力的一种“预支”或集中消耗。科兴的巨额利润,正来源于此。
然而,这笔源于全民健康储备的财富,其分配并未遵循“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之未来”的公共逻辑。根据披露,530亿分红的主要受益者,是强新资本(约6.88亿美元)、赛富基金(约5.93亿美元)、创始人尹卫东(约3.5亿美元)、鼎晖投资、尚珹资本、维梧资本等机构与个人。这些资本方中,多家为海外投资基金。这意味着,通过“清仓式分红”,一家中国企业凭借全民支持的订单所积累的巨额现金储备,正在被大规模转移至海外资本账户。
科兴生物这笔“疫情财”的本质,是公共健康投入的集中转化。在公共卫生危机中,国家的疫苗采购支付,实质上动用了大量公共财政与医保基金,旨在构筑全民免疫屏障。当这笔钱以企业利润形式沉淀后,其最终流向理应接受公共利益的审视。然而现实是,这场超级分红,被市场普遍解读为股东在长期停牌、复牌无望后的“补偿性”套现,乃至内部权力争夺中的“焦土防御”策略。巨额的公共卫生投入,最终在资本的游戏规则下,演变为少数财务投资者的“离场补贴”。
反观席玮医生的43万元,每一分都清晰可辨:来自他当下的劳动所得,是个人与家庭的消费结余。这笔钱直接流向那些即便在动用了预支的医保资源后,仍无力承担自付费用的贫困患者。他的行为逻辑不是投资回报,而是对生命最直接的救济。其行为的悲剧性崇高正源于此:他个人微薄的“现金流”,竟需要去填补一个系统性矛盾——全社会的医保基金为应对突发公卫事件而被集中消耗,但部分个体在面临重大疾病时,当下的自付费用缺口依然深不见底。
“普惠”之网与“漏下”之人:医保获得感的巨大沟壑
中国已建成世界最大的基本医疗保障网,参保率超95%,政策内住院报销比例达70%-80%。然而,席玮医生的故事揭示了这张“普惠”大网下,依然存在令人心痛的漏洞——即经报销后,可能高达数万乃至数十万元的个人自付费用。对于肿瘤等重大疾病的低收入患者,这仍是无法承受之重。
建立医保基金,本意是“积谷防饥”,用今天的积累应对每个人明天的风险。但“免费疫苗”的模式,在特殊时期采取了“预支明天,应对今天”的非常规操作。这种集中消耗并未自动消除个体在“今天”所面临的即时医疗支付风险。
公众的感知因此产生剧烈错位:当意识到“免费疫苗”的部分资金,经企业转化后以百亿级分红流向资本市场时,一种强烈的相对剥夺感便会滋生。一边是源于医保的巨额利润被资本分食,一边是底层民众仍在为“救命钱”挣扎。这种对比,尖锐地揭示了医保资金在“普惠性”与个体“获得感”之间存在的巨大沟壑。
这并非孤例。在另一维度,医保基金作为“救命钱”,正成为不法分子觊觎的“唐僧肉”。从伪造诊疗到串换药品,欺诈骗保手段层出不穷。仅2024年,全国法院就审结医保骗保犯罪案件1156件,判处罪犯2299人,追回医保基金高达275亿元。这些“蛀虫”的每一分侵蚀,都在微观上加重了个体负担,在宏观上威胁着制度的可持续性。
科兴生物的案例提出了一个沉重的伦理问题:为应对危机而预支全民未来医保资源所产生的超额利润,应如何管理才符合代际公平?答案令人不安:这笔本需审慎对待、可能应回馈于长远健康需求的财富,在治理失控下,迅速异化为资本争夺控制权乃至向海外分流的“战利品”。这不仅是公司治理的失败,更是对公共资源信托责任的漠视。
席玮医生的善举则如同一面苦涩的镜子,映照出另一种“失效”——系统性医疗救助在极端困境前的暂时性失灵。他的十四年坚持,是个体美德的丰碑,却也是资源分配在时间与对象上出现错配的沉重注脚:体系为应对全局性的“明天”风险,消耗了部分“明天的粮食”;而他却要用自己“今天的口粮”,去喂养那些在“今天”就即将倒下的人。
“个体微光”只是补充,“制度阳光”才能普照
一家总市值仅约3.9亿美元的公司,却派发超过74亿美元红利,这种“掏空式分红”的争议早已超越商业范畴,触及企业伦理、资本短期套利与公共利益长期平衡的深层议题。它动摇了公众对于接受巨额公共订单的企业应如何回馈社会的信任基石。
而席玮医生的事迹,则因其“意外”被发现而传为美谈。他获得了医院的表彰和全国媒体的赞誉,其社会回响是温暖而正向的,极大程度上重塑和巩固了人们对医患信任、人性光辉的珍视。然而,在感动的暖流之下,一股冷静的追问同样汹涌:“为什么医疗救助的重担,要落在个体医生的肩上?”舆论在致敬个体的同时,发出了更强烈的呼声:不能让好人独自负重前行,必须完善社会的医疗保障安全网。
这两条看似平行的舆论线索,最终汇入同一条河道:它们都以各自的方式,叩问着我们医疗保障体系的内核——如何确保那些源于社会、为了健康的资金,能够最有效、最公平地抵达每一个需要它的生命身旁。
530亿元与43万元,是观察当前中国医疗健康领域的一体两面。前者以资本的放大镜,映照出在缺乏有效约束和明确社会回馈机制下,公共利益如何在企业治理的失序中被转化为私人财富;后者则以人性的显微镜,揭示了在宏伟的系统性成就之下,个体生命在面对疾病与经济双重压力时的具体脆弱,以及那永不磨灭的良知微光。
席玮医生是崇高而孤独的灯塔,他的存在让我们相信善良的底色;而科兴的案例,则是一记沉重的警钟。两者共同指向一个不容回避的问题:当“救命钱”在源头或流转中,可能异化为“唐僧肉”或“资本盛宴”的燃料时,我们对医疗体系公平与效率的信任,将建立在何种基石之上?
我们需要的,并非否定市场或资本在推动医药创新中的作用,而是在涉及全民根本福祉的领域,构筑更坚固、透明、向善的堤坝与河道。这堤坝,要能抵御内部治理失效带来的资金虹吸,也要能拦截形形色色侵蚀基金的黑手;这河道,则应被精心设计,确保那源于众生、为了众生的生命之泉,能够不息地、温润地流向每一个干涸的角落。
我们的社会,不应总是需要依靠席玮们的“个体微光”来照亮黑暗的角落,而应让制度的阳光,普照每一寸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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