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媒体人（Jointing.Media）山谷，武汉，2025-07-19
在西班牙巴塞罗那，诞生于1859年的城市网格成为全球可持续规划的典范。从空中俯瞰巴塞罗那，一个个八边形街区网格有序排列，组成一张庞大的棋盘。该规划被视为欧洲现代城市规划先驱，因其独特优势沿用至今。
从塞尔达网格到超级街区，传承与进化
1859年，工程师伊尔德方斯·塞尔达（Ildefons Cerdà）摒弃了以教堂或宫殿为中心的古典模式，以“平等、自由”为核心，摒弃贵族化的单中心结构，采用均质网格系统，覆盖约9平方公里。医院、学校均匀分布，避免贫民窟形成，让“平等呼吸”成为城市肌理的一部分。
这些八边形街区的边长113米，转角切斜角形成20米宽广场，增加公共空间和商业界面，更预留了车辆转弯半径，预见汽车时代的交通需求；底层商铺、中层住宅、顶层办公的垂直布局，形成功能混合的社区单元，使居民步行范围内满足生活需求，大幅减少通勤能耗；建筑高度约20米，与道路宽比1:1，保障采光与通风。
巴塞罗那的建筑风格多样但统一，不同时期的建筑在保持各自特色的同时，也遵循了整体的城市规划原则。现代主义建筑、哥特式建筑等风格在巴塞罗那得到了完美的融合与展现。
进入21世纪，城市规模扩大，人口、车辆增多，原有街道愈显狭窄。公共空间压缩让生活于此的居民颇感不便。巴塞罗那并未抛弃塞尔达的遗产，而是通过“超级街区”（Superblocks）计划为其注入生态内核。
巴塞罗那市政府在原有基础上打造的“超级街区”，提出让街道从“为了通勤”向“为了生活”转变。将9个网格街区合并为单元，限制外部车辆进入，释放道路空间转化为绿地与广场。“超级街区”禁止大货车和非居民私人车辆入内，私家车、救护车限速每小时10公里以下。街区内部将机动车道调整为单行道，并对原有机动车道和停车位面积进行适当缩减，成本低、利于推广，并建造地下停车场，将地上空间改造为绿地等公共活动区。
据统计，“超级街区”试点区域车流量减少了13%，释放了70%被机动车占据的空间，新增1.6平方公里公共空间，热岛效应显著缓解。释放的街道转化为儿童游乐场、露天市集，社区活动参与率上升30.7%，增强了社会凝聚力。
巴塞罗那市政府计划至2030年将“超级街区”推广全市，支撑减排40%的气候目标。
智慧城市的先行者转向公民科技赋能的城市治理
巴塞罗那通过积极推进城市物联网建设和数字化转型等举措，成功实现了从智慧城市1.0到智慧城市3.0的转变。在剑桥大学、延世大学联合出版的《智慧城市指数报告2022》（Smart City Index Report 2022）中，巴塞罗那排名第三。此外，2023年，在瞻博网络（Juniper Research）的欧洲智慧城市评选中巴塞罗那位列第三，仅次于柏林和伦敦。
2011年新一届市政府上台后宣布“加强巴塞罗那的智慧城市品牌，以促进城市服务新经济的发展”。同年，全球智慧城市博览会（SCEWC）在巴塞罗那诞生。
2013年，巴塞罗那确立了对智慧城市的定义：“一个高度连接、低碳绿色、以人为本、（生产力）自给自足的城市”，规划了能源、交通、水循环、垃圾处理网络覆盖、政府开放等12个领域共22个智慧城市重点项目。
在这一阶段，巴塞罗那大力推进物联网技术，通过物联网有效管理城市的能源、市政、交通等系统，为智慧城市建立了坚定的设施和数据基础。例如，巴塞罗那在建筑物中安装智能电表和传感器来监控和优化能源消耗；使用智能灌溉系统监测湿度、温度等实时数据，从而优化灌溉时间，节省水资源；采用交互式数字公交车站、传感器引导停车等设施用于减少车辆拥堵、降低废气排放。通过物联网技术，巴塞罗那城市管理者实时获取城市交通流量、环境质量等各项数据，通过精细化管理和智能化决策提升城市运行效率。
与此同时，面对大量的传感器数据，巴塞罗那政府建立Sentilo（西班牙语，意为传感器）平台并向公众开放。通过Sentilo平台，使用者可以查看巴塞罗那全市的传感器网络，了解城市各维度数据，包括巴塞罗那道路的人流量、车流量，环境噪声，温度、湿度和空气质量等。
2015年后，巴塞罗那在前期智慧城市建设的基础上，转向寻求公民科技赋能的城市治理模式。《巴塞罗那数字城市计划（2015―2019）》（Barcelona Digital City Plan 2015-2019）中明确提出“技术应该为人类服务，而不是人类为技术服务”。巴塞罗那重点推动数字化转型、数字创新以及公民共同参与的智慧城市建设，智慧城市进入3.0阶段。
案例一：SCOREwater项目为期4年，通过对下水道污水进行研究，分析获取巴塞罗那不同社区的生活习惯信息，研判可能造成的问题，并提供相应的解决方案，从而实现供水服务的数字创新。这一开创性的方法被称为“下水道社会学”（Sewer sociology）。
案例二：“让我们照顾巴塞罗那”（Cuidem Barcelona）项目，提出了市民共同参与的城市清洁维护和垃圾回收解决方案。打破了只有政府负责打扫公共空间的传统理念，使市民成为了城市清洁维护的积极参与者。据统计，2023年巴塞罗那市议会收到的与清洁和垃圾回收有关的事件、投诉和建议的数量下降了23%。
案例三：“民主实验室”（Democracy Lab）项目进一步体现了这一转型。该平台通过线上协商工具、参与式预算和公民提案机制，让市民能够直接参与市政决策。例如，居民可对特定街区改造、公共空间利用等议题进行投票并提出方案，政府则依据民意反馈调整实施计划。这种模式不仅增强了政策的合法性，也培养了市民的归属感和责任感。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成功案例就是“我们决定”（Decidim）平台的开发和应用。截至2023年6月15日，巴塞罗那公民在Decidim平台上共提出了3万余项提案，其中有14425项提案已成为公共政策，被转化为5688个项目。
巴塞罗那将Decidim的架构和代码公开发布并推广，目前已在全球30多个国家的450多个实例中运行，包括纽约、赫尔辛基等城市的政府及社会组织。
此外，巴塞罗那积极推动数据民主化，在开放传感器数据的基础上，进一步向公众提供结构化的城市运行数据集，并鼓励开发者、研究机构和普通市民利用这些数据开发应用程序、开展分析或提出改进建议。市政府还定期举办“数据周”（Data Week）等活动，通过工作坊和黑客松等形式，促进公众对城市数据的理解与应用能力。
如今，巴塞罗那将城市的未来寄托于“数字孪生”——一个与现实城市同步生长、深度互联的虚拟镜像。数字孪生技术，如同为这棵“城市之树”装上了高度灵敏的“神经系统”与“智慧大脑”，它集成全域的海量数据与先进技术，将巴塞罗那的物理空间、自然生态、社会活动乃至市民情绪，实时、动态地映射于虚拟世界之中。
地中海文明对公共生活的崇尚所反映的规划哲学
巴塞罗那的实践揭示其终极密码：真正的可持续智慧，在于让城市像一棵拥有数字神经的生命之树那样生长。它根植于坚实的实体基础设施与民主参与（土壤），通过数据与技术（水分与养分）优化新陈代谢，并借助数字孪生（光合作用与内部调节系统）实现自我感知、动态平衡与预见性适应。在这里，技术不再是与自然对立的工具，而是赋能城市有机体更高效、更包容、更具韧性的内在生命力。
巴塞罗那并非孤例，其规划哲学深植于地中海文明对公共生活的崇尚。从古希腊的广场到古罗马的浴场与剧场，地中海文明始终将城市视为公共生活的容器与舞台。这种将公共性置于核心的古老智慧，并未随时间流逝而褪色，反而在当代巴塞罗那的城市规划中，以一种深刻的“生长语法”得以复兴与演进。它揭示了一种超越单纯功能分区的规划哲学：城市不仅是居住的机器，更是培育公民身份、维系社会纽带、传承集体记忆的有机生命体。
这种哲学的现代实践，首先体现在对公共空间的重新定义与编织之中。巴塞罗那的规划者深知，真正的公共生活始于日常相遇的可能性。以“Corrala”庭院为代表的现代住宅项目，复兴了传统合院模式，其公共阳台的巧妙设计，非单纯出于美学，而是构建了一个视觉与社交相互交织的“互助监护网”。物理空间在此成为社会关系的催化剂，将个体的家庭单元编织进一个可感知、可互动的社区整体中，从而在无形中增强了安全感与社会凝聚力，这正回应了地中海文明中庭院作为家庭延伸与社区核心的古老传统。
与此同时，这种哲学体现在对待历史的态度上——不将其视为发展的障碍，而是城市生命延续的根基。Gironella古城的电梯项目，以现代陶砖格栅的轻盈形式，隐喻着该地曾经的纺织工业记忆。它在解决20米高差这一物理挑战的同时，更完成了一次精妙的历史叙事与社会缝合。它雄辩地证明，城市的更新不必以粗暴的清除为代价，而可以通过创造性的“翻译”，让历史的层理在现代功能中继续呼吸、与市民对话。这继承了地中海文明中常见的历史层叠与适应性再利用的智慧。
更深层次的，是这一哲学中蕴含的时间观与弹性。巴塞罗那的韧性，源于它将时间视为合作者而非敌人。从塞尔达规划中为未来预留的八边形街区切角广场——这些“留白的呼吸孔道”，到高迪圣家堂持续142年并仍在继续的建造历程，都昭示着一种“慢速规划”的远见。后者建造者那句“我的客户（上帝）并不着急”，不仅关乎耐心，更是一种对城市生长自然节奏的尊重。与之相辅相成的，是动态的公民参与纠错机制。在推行“超级街区”这类激进的城市改造前，政府通过全民讨论和低成本的“战术性城市化”进行试点与调适，将规划过程本身变为一个公共学习与协商的平台。这与某些地区无视广泛民意、强行推进的开发模式形成了鲜明对比，彰显了规划权力从专家垄断向公民共治的深刻转变。
城市，不是一个静止的、完美的终极产品，而是一棵不断生长的“生命之树”——根系深扎于共同记忆与民主实践的土壤，枝干通过持续的社会互动与技术赋能向阳调整。
参考资料：
- 巴塞罗那智慧城市建设：用数据和技术塑造未来城市
- 巴塞罗那：智慧城市如何兼顾经济增长和民生福祉丨WeCity档案
- 走向城市空间的再自然化：08014 arquitectura 项目如何重塑巴塞罗那的街道
JM编后语：
当我们今天站在这个高度连接却也高度紧张的世界，谈论城市时，我们究竟在谈论什么？是不断向上攀爬、闪烁着玻璃与钢铁冷光的摩天森林，还是地图上急速扩张、蚕食山川与湿地的灰色板块？
数据是冰冷的警报：全球城市每年向生态脆弱区的“爬坡”扩张，正吞噬数十万公顷的自然空间，相当于超过14万个足球场从地球上被抹去，留下的是一片片破碎、孤立的栖息地废墟。 这种以“发展”为名的侵占，暴露出一种根深蒂固的思维惯性——将城市视为一部可以无限复制、粗暴植入的机器。
反观自身，我们的城市叙事中，似乎总存在着一种深刻的“知行分裂”。
回望历史长河，中国古代的城市智慧曾展现出惊人的前瞻性与弹性。隋唐长安那108个规整的里坊，其模块化管理的效率逻辑，确与巴塞罗那的塞尔达网格异曲同工。但更珍贵的遗产，是《考工记》中“面朝后市，市朝一夫”所蕴含的适度与功能平衡的弹性原则；更是北宋东京汴梁那场静默的革命——坊墙倾颓，街市滋生，以御路为骨架、密布小巷为毛细血管的开放网络自此诞生。
然而，镜头拉回当代，却是另一番令人痛心的景象。过去中国房地产狂飙的三十年，留下了复杂遗产，其中就包括那些因决策机制不完善、为追逐短期政绩而仓促上马的“形象工程”。2015年后集中涌现的仿古“古城”、虚妄的“特色小镇”、空旷的新区与产业园。从广西恭城耗资5.4亿却迅速沦为空城的瑶汉养寿城，到河南新野县“三年五毁”的亿元工程，它们与那些功能单一、在荒野中蔓生的“鬼城”一道，构成了一幅对城市生长规律集体性迷失的图景：将城市简化为可以速成的“项目”，将土地视为可以套现的“资本”，将文化遗产异化为可以批量生产的“景观”。这种模式，与全球城市化“爬坡”对生态的漠视，本质上共享着同一种简单、粗暴、不可持续的“扩张逻辑”。
我们究竟需要怎样的城市？
巴塞罗那的启示，或许在于它尝试找回一种“如树生长”的城市哲学：根系深扎于社区土壤与集体记忆，枝干通过民主参与与科技赋能向阳调节。真正的智慧城市，不是技术堆砌的“超级机器”，而是能够呼吸、适应、愈合的有机生命体。
城市的故事，终将是关于我们如何与自己、与自然、与时间共处的故事。是时候换一种讲述方式了。
编辑：Wind
图片：来源网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