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源与环境】 | Energy & Environment
独立媒体人（Jointing.Media）夜空，海南，2025-11-20
凌晨三点，奥斯陆郊外的停车场空无一人。只有24小时营业的连锁超市“REMA 1000”的后巷，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老天，这简直是自助餐。”
莉娜蹲在绿色工业垃圾桶旁，头灯照亮整袋未开封的面包、包装完好的有机酸奶、色泽鲜艳的彩椒，还有贴着“今日最佳”标签的三文鱼刺身。她的GoPro正记录这一切——《北欧零浪费之旅》的第三集素材。作为拥有五十万粉丝的旅行博主，她的挪威企划堪称大胆：一周不购买食物，全靠被丢弃的“垃圾”生存。
“看看这个，”她把镜头对准一盒草莓，“只是最上面两颗有点压痕，保质期到明天。在柏林，这样的草莓要卖5欧元。”旁边的三文鱼沙拉塑料盒完好，标签印着“最佳食用日期：今日”，下方小字提示“此日期后仍可安全食用数日”。这套试图区分“最佳食用期”与“安全食用期”的标签系统，虽在欧洲较常见，却仍未完全打消超市的过度谨慎。
第二晚，卑尔根的超市后巷收获更丰——十二盒鸡蛋、五升鲜牛奶、二十多个牛油果。这座北极圈附近的“雨都”，夏日暮光漫长，她将“战利品”铺在野餐垫上开启直播：“挪威每年浪费近四十万吨食物，而‘垃圾桶潜水’的法律边界其实很清晰——非破坏性翻找未上锁的公共垃圾桶并不违法。”
评论区炸开了锅。有人称赞她是“食物浪费的揭发者”，有人指责她“违法且不卫生”，更多人则困惑于矛盾——环保著称的国度为何丢弃大量可食食品？
直播进行到一半时，超市后门突然打开。走出来的不是保安，而是一个穿着超市制服、头发花白的男人。他手里端着两杯咖啡。“我猜你需要这个，”他把其中一杯递给愣住的莉娜，“我是埃里克，这里的夜班经理。看了你的视频。”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埃里克成了莉娜最意外的受访者。他解释起挪威超市的“完美货架”文化：消费者对外观要求严苛，冷链监控为绝对安全宁愿过度丢弃。埃里克告诉她，他在这家超市工作了二十年。“刚开始时，我们确实会把所有东西压碎、污染，防止有人翻找。但五年前，老板改了规矩：能吃的为何要毁？按欧盟法规要求，现在只需破坏外包装完整性即可，无需损毁食物本身。周四和周六慈善机构会来取，剩下的……总有人需要。”他指向新安装的银色柜子：“这是食品银行收集点，每天五点前放临期食品，慈善机构晚间来取。”
“那为什么垃圾桶里还有这么多？”莉娜追问。
“系统有漏洞，员工忙中出错或误判，且法律曾规定食品一旦离开监管链就不能再分发。”埃里克苦笑，“不过2022年修法新增了食品银行快速溯源豁免条款，只是落地还需要时间。”
第三天，莉娜按地址找到食物银行。负责人艾琳是个说话轻柔的中年女性。她正指挥志愿者将刚收到的超市捐赠分装成家庭包裹：蔬菜、面包、乳制品、罐头，甚至还有巧克力。
“去年我们从合作超市收到了超过八十吨食品，”艾琳告诉莉娜，“分给了三千多个家庭。但我们也面临着困境——法律风险、运输成本，还有公众对‘过期食品’的恐惧。”
一位来领取食物的年轻母亲插话：“起初我觉得羞耻，但志愿者告诉我，这些食物如果不被送到这里，就会成为垃圾填埋场里的甲烷气体。现在我认为这是双赢——我的孩子有饭吃，地球也少一点负担。”
接下来几天，莉娜探访了挪威三个城市的超市后巷，记录下这个隐藏在夜幕中的平行食物系统：
卑尔根，雨夜：一家高端有机超市后，三个大学生正在翻找。他们告诉莉娜，挪威学生每月生活预算紧张，这样他们能把食物开支控制在1000克朗以内。“这些有机牛油果，”其中一个举着袋子，“店里卖40克朗一个，这里有八个，只是因为表皮有轻微擦伤。”
特隆赫姆，大学城：晚上十点半，莉娜目睹了微型生态系统——学生取走包装食品；当地一位艺术家专挑形状奇特的水果蔬菜做装置艺术；还有一个波兰移民家庭拿走面包和奶制品。
奥斯陆，富裕社区：这里的垃圾桶“产量”最高。莉娜在一个箱子底部发现一整盒法国进口奶酪，零售价标注着899克朗。包装上贴着“轻微包装破损”的标签，而所谓的破损，只是塑料膜上一个几乎看不见的褶皱。
离开挪威前一晚，莉娜在青年旅舍厨房用“收获”的食材做了一顿丰盛晚餐：有机蔬菜沙拉、煎三文鱼、新鲜面包。一位德国环境科学学生感慨道：“在柏林，我们有‘食物分享’冰箱和应用程序。但挪威这种方式……既隐蔽又系统化，很‘挪威’。”
临行前，莉娜又去了埃里克那里。这次，埃里克递给她一个干净纸箱，里面整齐码放着即将“到期”的徒步能量棒、坚果和干果。“带上山路吧，”他说，“比你店里买的便宜。”
“便宜？”莉娜笑了，“这是免费的。”
埃里克摇摇头，神情认真：“不，孩子。这些食物已经付出了环境代价——运输的碳排放，包装的生产，水资源的消耗。当它们被丢弃，所有这些代价都变成了纯粹的浪费。你拿走它们，是在为这些已经付出的代价赋予第二次生命。”
“这才是真正的成本。”
莉娜又背上行囊，纸箱里的食物足够支撑她完成计划中的三天徒步。走出巷口时，回头看见埃里克正在细心地整理那些绿色箱子，确保每个盖子都严密盖好，周围不留任何垃圾。也许某天，这些绿箱子会消失，因为超市不再需要丢弃可食用的食物，慈善系统能够接收所有盈余，消费者不再追求完美无瑕的外观。
但在那之前，在每个北欧漫长的夜晚，这些绿色的容器依然静静地立在超市后巷，成为这个富足社会隐秘的良心，也是那些不愿浪费地球资源的人们之间，一种静默的约定。
而莉娜，作为一个偶然闯入的旅行者，带走的不仅是够吃一周的食物，还有一个关于现代消费、浪费与救赎的复杂故事，以及一袋在超市要价300克朗的挪威原生种“不完美”苹果——它们甜得令人难忘。
后记：
根据挪威相关研究机构数据，2011年挪威食品浪费总量达37.7万吨，相当于人均50公斤。自2010年以来，通过超市对丢弃物进行分类、加强与慈善机构合作以及提升公众意识，零售环节的食物浪费已减少约14%，而家庭浪费占比仍高达80%以上。每周二和周四夜晚，奥斯陆仍有约50个这样的“绿箱点”在运作；据非正式统计，每周通过这些渠道重新分配的食物可达数吨。
2017年，挪威签署了欧盟层面的《减少食物浪费协议》，目标是在2030年前将浪费量减半；与此同时，手机应用“Too Good To Go”在挪威已拥有超过百万用户，让人们能够以低价购买超市的临期食品。这场静默的革命，仍在每一个垃圾桶盖的开合之间，持续进行。
编辑：一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