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媒体人(Jointing.Media)Wind , 上海, 2025-12-10
1920年,奥地利南部偏远山村。一位刚从一战战场归来的教师,正带着小学生们测量土地、制作蒸汽机模型、组装动物骨骼。他鄙视死记硬背,倡导“干中学”。然而,这位充满理想的教育改革者,却在四年后因体罚学生引发诉讼,黯然离去。
几年后,在英国剑桥大学,同一个人成为传奇教授,以其独特的教学深刻影响了二十世纪哲学。
为何同样的理念,同一个人,在乡村与剑桥却成就了天壤之别?这位教育家兼哲学家跌宕起伏的实践,为我们揭示了教育中一个关键却常被忽视的真相:一切有意义的教导,都深深植根于特定的“生活形式”。
他就是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分析哲学创始人之一。其天才、叛逆与苦行般追求真理的一生,也成为毛姆撰写《刀锋》时的重要灵感源泉。
一、乡村实践:超前理念与错位的“水土”
维特根斯坦的乡村教学无疑是创新的。他鄙视死记硬背,其哲学核心“一个词的意义就是它在语言中的使用”(《哲学研究》),被直接转化为教学实践:
带领学生实地考察地质、测量土地,将数学与真实世界连接;
动手制作蒸汽机模型,在操作中理解物理原理;
编写专用《小学生词典》,紧扣词语的实际用法;
朗读文学经典,培育审美感知。
这些方法在当时乃至今日都堪称先进。他怀揣着理想的“月亮”,却忽略了乡村现实中的“六便士”,并试图以强制的方式将“月亮”植入后者的土壤,最终导致了双输的局面。任何“使用”都离不开其赖以生存的具体环境——用他后来的哲学术语,即“语言游戏植根于生活形式之中”。
“生活形式”,简言之,是一个社群共享的价值观、行为习惯与文化传统。维特根斯坦来自维也纳最具教养的精英家庭,而他的学生身处保守、贫困的阿尔卑斯山村。两种“生活形式”间的鸿沟,远超他的想象。村民们无法理解这些“新式教育”:辨认岩石、制作复杂模型有何实际用处?在村民看来,自己的孩子更需掌握务农技能、保持虔诚信仰与顺从品格。
维特根斯坦的“干中学”理念本身无过,问题在于,这些活动脱离了这个乡村社区真正的“生活形式”。他播下了优良种子,却忽略了独特的气候、土壤与水脉。更致命的是,当学生无法达到其设定的高标准时,这位在严厉家庭环境中长大的哲学家,表现出了对“他者”理解的匮乏。挫败感逐渐累积,最终演变为严厉的体罚。那场导致孩子受伤的事件,成了两种“生活形式”冲突中最惨痛的象征。
二、剑桥成功:当教育者寻回自己的“水土”
离开乡村数年后,维特根斯坦重返剑桥。几乎相同的教学方法,却在此地取得了截然不同的效果。
在剑桥,他的课堂被学生描述为:长时间的沉默思考后,突然提出一个尖锐的问题;一个简单例子便能颠覆固有概念;他不在意学生记住了多少理论,只关切他们是否习得了“哲学地思考”。
何以至此?因为剑桥正是维特根斯坦的“自然水土”。此地的“生活形式”与他的精神世界高度同构:他与学生共同进行着“哲学探究”这项高级智力游戏,规则是逻辑自洽与概念清晰;这里推崇智识上的诚实、对真理的执着以及对成见的挑战;剑桥的土壤能够包容,甚至欣赏他的古怪、严苛与完美主义。
在这里,他得以实践其对学习的深刻洞察:“理解不是一种精神过程,而是一种掌握一种技巧的能力。”(《哲学研究》,1945年)他不再向不理解的人强行灌输,而是与已具备基础技巧者一同,锤炼更高级的哲学思辨能力。
三、给教育者和父母的核心启示:寻找教育的“共同游戏”
维特根斯坦的教育经历,为我们留下了三重至关重要的反思:首先,教育者的自我认知比教学方法更重要。维特根斯坦的最大失误,或许在于未曾清醒意识到自己与乡村“生活形式”的深刻隔阂。每位教育者都有其最适应的“水土”。认识自身的局限与优势,选择能与之共鸣的教育环境,本身就是对学习者的负责。
其次,教育必须始于“理解生活形式”,而非“实施教学方法”。无论理念多么先进,若不顾及它将植入的特定“生活形式”,都可能遭遇失败。教育者需要首先追问:这种方法,与孩子所处的家庭环境、社区文化、价值观念是否兼容?我们是在其既有世界上建设,还是在强行移植空中楼阁?
其三,“干中学”的关键是“在谁的世界中学”?维特根斯坦在乡村的“干中学”之所以受挫,是因为“干”的是他设计的活动,而非孩子们日常生活中的真实议题。有效的“干中学”,应从学习者的真实世界出发:对农村孩子,或许是通过种植学习生物与数学;对城市孩子,或许是通过社区调查理解社会科学。教育内容需与学习者的生活存在真实的连接点。
真正有效的教育,发生在教育者与学习者能够在某种程度上共享一个“生活形式”、玩同一种“语言游戏”的时刻。这并非要求背景完全相同,而是要求教育者拥有足够的智慧与谦卑,进入学习者的世界,理解其内在逻辑与价值,再由此出发,引导他们拓宽世界的边界。
教育的可能,取决于我们能在多大程度上拓宽与学习者共享的世界。对于父母而言,这意味着我们需要放下“我要给你什么”的预设,先练习“理解你正在经历什么”的聆听。对于教师而言,这意味着在设计精美的教学方案前,先花时间了解课堂外塑造这些孩子的家庭、社区和文化力量。
在这个愈发多元化、教育理念层出不穷的时代,维特根斯坦的足迹警示我们:最先进的理念,若无法在与学习者共享的“生活形式”中扎根,亦难开花结果。真正的教育智慧,始于看见并尊重我们所在的那片土地,以及土地上人们正在进行的、鲜活的生活游戏。
JM编后语:
维特根斯坦后期哲学的核心——“意义在于使用”——在AI时代获得了前所未有的现实紧迫性。当人工智能能瞬间生成答案、解出难题时,教育的重心必须实现根本性转向:
从“知道什么”到“判断何时与为何使用”
未来教育的核心,在于设计复杂的真实情境与项目,让学生在其中练习关键判断:该调用哪部分知识?AI生成的多个方案中,哪个更契合当前语境?如何将信息转化为负责任的行动?这实质上是高阶的‘干中学’”。
构建属于人类的“语言游戏”
AI精于既定规则下的计算,但人类擅长在模糊地带共同创建新的“游戏规则”——即解决前所未有的复杂问题、进行价值协商、在不确定性中做出伦理抉择。这正是维特根斯坦所描述的、嵌入具体“生活形式”中的高级能力,亦是AI难以逾越的人类疆域。
教师角色:从“权威源”到“苏格拉底式助产士”
未来的教师将更像维特根斯坦在剑桥的角色:不提供标准答案,而是通过追问、质疑与创设认知冲突,引导学生澄清思想,培养其不可被编程的“判断力”与“哲学性思考”。
因此,维特根斯坦给我们最深刻的启发,或许是一种抵御单一固化思维模式的能力。他以其一生表明,无论是放弃亿万家产、进行痛苦的忏悔,还是在不同的“生活形式”间挣扎求索,真正的教育首先是自我教育,是对自身思想与生活方式的持续审视与革新。
编辑:Ja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