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媒体人(Jointing.Media)一白 , 上海,2025-11-22
据《经济观察报》消息,日前,上海市高级人民法院二审裁定,驳回三体宇宙公司原CEO许垚的上诉,维持其死刑原判。五年前,他以一系列残酷的精密布局,酿成了那起轰动一时的投毒案,导致年仅39岁的游族网络董事长林奇毒发身亡,公司高层赵骥龙全身洗血,九死一生。但这五年来,已过不惑之年的许垚从未认罪,一直喊冤,试图以精神疾病自我开脱,甚至通过伪造立功寻求生机。
30多年前的清华铊中毒案的受害人朱令的余生缠绵病榻,于2023年底过世了。此案唯一的犯罪嫌疑人孙某改名换姓后移民海外,至今逍遥。朱令应是死不瞑目。相较之下,许垚将受到应有的惩罚,林奇也许可以安息了。
许垚因为嫉妒和不忿对身边人投毒,“物理消灭”对方,从始至终毫无悔意。电视剧《黑冰》里塑造的毒枭郭晓鹏在临刑前有长达11分钟的内心独白。笔者从中看到:其童年的创伤是导致其走上犯罪道路的诱因之一。网络上关于许垚的父母和家庭情况的信息寥寥。许垚人性中的黑暗面是如何形成的,大众大概率无从知晓了。如果他有孩子,孩子的一生会不会都笼罩在此事的阴影之中呢?会不会导致另一个悲剧呢?
许垚的犯罪行为应是多种心理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他展现了一个典型的 “高功能反社会人格”与“恶性自恋” 的混合体。在一个过度推崇“完美履历”的时代,我们是否无意中牺牲了“健全的人格”,并最终与“幸福的人生”失之交臂呢?
人格的塌陷与“优等生”的诅咒
许垚拥有顶尖的学历和职业履历,这容易滋生一种“人上人”的优越感。他将自己的成功完全归因于自身的聪明和努力,从而看不起他人。当林奇(被他视为在商业上不如自己“专业”的创始人)否定他、调整他的职位时,这被他视为一种“自恋性损伤”——对他完美自我形象的致命打击。对于自恋者而言,这种羞辱是无法忍受的,必须通过毁灭对方来修复自己的优越感。从心理学视角看,许垚等人的“功能高”体现在能打造一份无懈可击的“完美履历”;他们的“病理化”则体现在人格核心的致命缺陷。
心理学家梅兰妮·克莱因曾提出,婴儿早期具有“全能感”,认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一些人在成年后,这种全能感并未完全消退,而是隐藏在高功能的行为之下。许垚作为三体项目的“救世主”(解决了版权问题),可能沉浸在一种“全能感”中。当林奇收回他的权力,打破了他的全能幻想,他便退行到一种原始的、毁灭性的报复心态——“我创造不了,就要毁掉”。
这些个体沉浸在“全能感”中,将自己的成功完全归因于自身才华。当遭遇批评、贬低或权力被削弱时(即“自恋受损”),他们无法像健全人格者那样进行调适,而是退行到婴儿般的偏执与暴怒状态——必须彻底摧毁那个让他“不完美”的源头。
许垚能够冷静地长期投毒,看着林奇身体逐渐垮掉,甚至同时向另一位同事赵骥龙下手,这充分表明他无法真正体会他人的痛苦。在他的认知里,林奇和赵骥龙可能只是他实现目标或发泄愤怒的“客体”,而非有血有肉、有家人有情感的人。这种情感的隔离,使他实施残忍行为时不会有强烈的内疚或心理负担。
我们的教育和社会筛选机制,是否在无意中奖励了这种“高功能”与“病态”的组合?一个从不犯错、成绩单光鲜的“优等生”,其内心的嫉妒、偏执与脆弱若被长期忽视,最终会酝酿出怎样的毒药,又会如何反噬家庭和社会呢?比如北大弑母案的吴谢宇。
“优绩主义”铁笼中的困兽之斗
许垚的心理画像可能是一个危险的组合:天才的智商 + 病态的自恋 + 缺失的共情 + 偏执的认知。他的成长和教育经历,可能长期只奖励了他的智力功能,而忽略或压抑了其人格的健康发展。他学会了如何赢得成功,却从未学会如何体面地面对失败;他精通于利用规则,却从未内化道德的底线。最终,当他在现实世界中遭遇无法用常规手段解决的挫折时,潜藏在他人格深处的黑暗面便彻底爆发,驱使他用最极端、最隐蔽的方式来“解决”问题,从而从一个社会精英蜕变成一个高智商、冷血的罪犯。
在一个信奉“只要你努力,就能成功”的社会叙事中,成功被完全归因于个人,失败则是一种道德瑕疵。一份顶尖学府、知名企业的履历,成为了个人价值的唯一硬通货。人们为这份履历而活,甚至愿意为之而死。社会将“完美履历”与“幸福人生”划上了等号。这条路径被描绘得如此狭窄且单一——好学校、好工作、高收入。当许垚在职场竞争中感到失败时,他失去的不仅是一个职位,更是他整个社会身份和自我价值的基石。
我们打造了一个所有人都在其中疯狂赛跑的“履历军备竞赛”,却未曾教会年轻人如何体面地输,如何在不被定义的道路上找到幸福。当人生所有的鸡蛋都放在“履历”这一个篮子里时,一次颠簸就可能导致全盘皆碎。
“系统远比个人强大。”《精英陷阱》(The Meritocracy Trap)的作者、耶鲁大学法学教授丹尼尔·马科维茨(Daniel Markovits)指出优绩主义已演变为一台精密运转的机器,它通过教育筛选、职场竞争与文化驯化,将所有人卷入一场没有出口的无限游戏。若要打破这一循环,或许需要一场颠覆性的重构:从常春藤盟校的大规模扩招,到彻底反思以现有分数为中心的选拔逻辑;从剥离“工作至上”的价值观,到重建社会对多元价值的尊重。
马科维茨对个体层面的建议是:“当你能抓住一丝自由时,不要迟疑,去做真正有意义的事——这或许是我们对抗系统异化的微小反抗。”从“北京大学校花学霸彭高唱手握双学位,回到家乡长沙街头卖臭豆腐”、“湖北高校夫妻辞教职,到英国摆摊卖煎饼馃子”等非主流的人生选择中,笔者看到的正是这种“对抗系统异化的微小反抗”。认真想一想,有限的人生里充斥着无限的欲望。我们对履历的期许不需要那么高,不一定只有“富二代”和“官二代”的人生容错率才高。
工具理性对价值理性的漫长胜利
回看许垚通过暗网购买160多种毒药,并选择长期、小剂量的投毒方式,这表明了他的行为不是一时冲动,而是精心策划、充满耐心的。他利用自己的法律知识来规避侦查,试图打造一个“完美犯罪”。这体现了一种工具性的、冷血的思维模式。他将自己的高智商和法律专业知识完全工具化,用于服务其报复目的,而不是遵守社会规则。这是“工具理性”碾压“价值理性”的必然结果。这一进程由德国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在百年前精准预言。
工具理性(Instrumental Rationality / Zweckrationalität)关心“如何用最有效的手段达成既定目标”,而不追问目标本身是否道德、是否美好。法律、化学、金融,这些在许垚手中都成为了达成报复目标的“高效工具”。他精通规则的运作,却抛弃了规则背后的价值——对生命的敬畏。
价值理性(Value-Rationality / Wertrationalität)关心行动本身的价值和意义,而非行动的后果。行动者之所以采取行动,是因为他相信这个行为本身是“对的”、“美的”、“道德的”或“必须做的”。行动由对某些终极价值(如正义、尊严、爱国、救赎)的坚定信仰所驱动。例如,唱出“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从容就义的文天祥。他的行动是为了践行“忠义”和“气节”的价值,而非为了求生或任何实际后果。
工具理性编织了一个坚固无比的牢笼。社会机器高效运转,但我们却感到一种深刻的意义丧失。因为,工具理性无法回答终极价值问题(我们活着为了什么?什么是美好的生活?)。价值理性在现代社会中被视为“不理性”、“低效率”。在我们的教育体系中,价值理性的培养(如哲学思辨、生命教育、艺术熏陶)往往被边缘化为“无用之学”,而为“有用”的工具性学科让路。我们培养了一批又一批精通“如何做事”的专家,却鲜少培养出懂得“为何为人”的智者。人在这架庞大的机器中,仿佛一个个“齿轮”,追求着外在的、物质的成功,却可能迷失了内心的价值与信仰。
历史一再证明,一个只有工具理性而缺乏价值理性锚定的社会,即便创造出再辉煌的文明,其脚下也踩着道德的流沙。
何为“幸福人生”?
一个策划毒害身边人的人,早已主动切断了通往幸福的一切可能。希腊哲人强调,幸福的前提是灵魂的和谐。一个被嫉妒、怨恨和愤怒吞噬的内心,是一座永远无法安宁的地狱,无论其主人拥有多么耀眼的社会标签。
我们所追求的“幸福人生”,有多少是发自内心的渴望,又有多少是社会灌输给我们的“虚伪”脚本?那个必须由“完美履历”保驾护航的“幸福人生”,是否只是一个被资本和社会压力共同编织的、诱人却虚幻的泡影?
幸福存在于温暖、信任、互惠的人际关系中。健全的人格,是幸福人生的唯一基石,也是阻止天才走向魔鬼的最后屏障。完美的履历,或许能为你打开一扇门,但唯有健全的人格,才能保证你不会在那扇门后,亲手点燃毁灭一切的火焰。
在学会“如何成功”之前,先学会“如何做人”;在打造一份漂亮的履历之前,先构建一个丰盈、坚韧而善良的灵魂。因为最终,能带给我们真正幸福与平静的,不是我们曾经征服过什么,而是我们如何与这个世界,以及世界中的人,温柔地相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