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 Conlumists>陈娅杂谈
独立媒体人(Jointing.Media)陈娅 , 武汉, 2025-12-30
援笔启思,思以致远
“斩杀线”原是游戏术语,近期跨界用于描述社会问题,并于2025年底在中文网络集中传播,成为热点。它上一次受到关注,则与2024年的社会现实直接相关:2024年,随着美国单夜无家可归者总数创下771,480万人的历史纪录(美国住房和城市发展部(HUD)2024年《年度无家可归评估报告》),该词开始被引申用于比喻在美国维持体面生活、抵御系统性风险所需的最低资产或收入阈值。
到了2025年底,因自媒体内容、社会经济议题、具体案例和认知对比等多重因素,“斩杀线”在中文互联网上集中爆发。中文互联网通过“斩杀线”讨论美国社会困境,与美国曾引以为傲的“全球灯塔”叙事形成强烈矛盾,成为中国网民对美国认知“祛魅”过程的一部分。
然而,只有美国存在“斩杀线”吗?
从超市收银员为支付账单被迫兼职多份工作,到快递骑手在算法与时限中奔波,一张看不见的生存红线在全球不同社会中悄然划定。
全球最富裕的10% 人口拥有约75% 的财富;最底层50%人口仅拥有约2% 的财富。(巴黎经济学院《《世界不平等报告2026》》)。联合国开发计划署(UNDP)在《2025年人类发展报告》中指出全球人类发展进程放缓,贫富国家间差距持续扩大,不平等状况连续四年恶化。
这种财富分配的巨大差异,在世界银行的报告中得到了更细致的体现:全球基尼系数超过40的国家多达52个,经济不平等现象像一场无声的流行病,蔓延在各大洲。
一、美国镜像
被“美国斩杀线”杀了两回的琳达·蒂拉多在《苟且偷生》(Hand to Mouth: Living in Bootstrap America)一书中,以其在连锁餐厅、呼叫中心的工作经历,揭示了一个被主流叙事忽视的美国。
这本书源于蒂拉多2013年的一篇爆红博客文章。当时,有人在网上提问“为什么穷人不善做长远打算?”,作为长期从事低薪服务行业、身处贫困境地的亲身经历者,蒂拉多写下了犀利而坦诚的回答,引起了巨大共鸣。本书正是在此基础上扩展而成的、一部关于美国工薪阶层贫困生活真相的第一手记录,为理解美国底层生存状态提供了生动的社会学样本。
这位曾被英国BBC列为“百名女性”之一的作家,去年,由于脑损伤引发的并发症(包括早发性痴呆),身体状况持续恶化,42岁的她已进入临终关怀阶段(Hospice care)。其人生结局似乎是为本书完成了叙事闭环。
她以“局内人”视角进行记录,让中产读者窥见另一种生存现实。在美国,斩杀线是具体而微的:一次意外的医疗账单、一次汽车故障、甚至是一次不合理的罚款,都可能让一个普通工薪家庭陷入财务崩溃。
这个社会表面上宣扬“美国梦”与“机会平等”,实际上却通过高昂的教育成本、脆弱的医疗保障和不稳定的就业市场,在无形中划定了一条难以逾越的生存红线。《苟且偷生》一书引发了广泛讨论,让人们认识到贫困不是一个道德问题,而是一个经济结构和社会政策问题。“斩杀线”不仅是一个经济概念,更是衡量社会公正与人性尊严的一把隐尺度。
二、全球图景
斩杀线所描述的系统性困境是一个多层次的全球性问题。它不仅表现为美国式的、在发达社会保障网边缘的“坠落”,更广泛地体现为国家间的“发展陷阱”、国家内部的“区域分化”以及针对特定人群(如农村人口、儿童)的“集中围困”。
数据显示全球贫困正呈现“年轻化”和“地域集中化”趋势。全球近一半的极端贫困人口是15岁以下的儿童,贫困存在明显的代际传递风险。目前全球约70%的极端贫困人口生活在非洲,且这一比例仍在上升。其中,超过一半的全球极端贫困人口集中在撒哈拉以南非洲的农村地区。他们面临医疗、教育、基础设施等多方面的系统性匮乏。
国家间存在巨大鸿沟,国家内部也面临严重区域分化。在同一个国家,某些地区可能繁荣发展,而另一些地区(如面临冲突、气候风险或地处偏远的区域)则长期陷入贫困停滞,形成难以打破的恶性循环。
根据世界银行数据显示,撒哈拉以南非洲地区集中了全球最严重的不平等现象,其中南非的基尼系数长期位居全球前列,高达63.0。拉丁美洲与加勒比地区也呈现出类似的特征。在巴西,前10%的富裕阶层拥有全国总收入的41.9%,而底层50%的人口仅获得总收入的10.1%。这种结构性不平等导致了不同阶层在教育、健康和社会流动性上的巨大差异。
即便在部分欧洲高福利国家,如英国和意大利,近年来贫富差距也在持续扩大。英国最富有的1%人口财富增长幅度远超底层50%人口,形成了一个“两头大、中间小”的畸形社会结构。
根据2024年相关数据,中国基尼系数长期徘徊在0.46-0.47之间,超过国际公认的0.4警戒线。2024年,收入最高与最低组家庭人均可支配收入相差超10倍。中国的城乡收入差距达到2.34倍,行业间工资差异高达3倍以上,不同省份之间的人均GDP差距更为显著。比收入差距更为深刻的是阶层流动性问题。社会底层向上流动面临困难,教育资源的分布不均、户籍制度带来的机会限制、以及房产财富的代际传递,共同构筑了一道隐形的社会壁垒。
三、深层结构
全球范围内的“斩杀线”现象并非偶然,而是全球化背景下资本流动、技术进步和社会政策共同作用的结果。新自由主义思潮席卷全球的三十年间,税收政策向资本倾斜,劳动者议价能力下降,社会保障体系削弱,这些因素共同导致了贫富差距的持续扩大。
技术进步则呈现双刃剑效应。一方面,数字化和自动化为经济增长提供了新动力;另一方面,技术红利的分配不均加剧了阶层分化。掌握数字技能的群体获得超额回报,而传统行业劳动者则面临被边缘化的风险。
在全球产业链分工中,发展中国家往往处于价值链低端,获取的附加值有限。这种结构性位置决定了这些国家内部也更容易出现严重的收入不平等问题。
每个社会都有其独特的斩杀线,但共同点是这条线都在无形中剥夺了部分人群的发展机会,削弱了社会的整体韧性。当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自己或后代可能永远无法跨越这条线时,社会的信任基础和凝聚力便会受到侵蚀。
更为深刻的是,斩杀线不仅划分了贫富,更在某种程度上划分了不同的生存状态与人生可能。线的一侧是充满选择与机遇的生活,另一侧则是勉强维持、充满不确定性的生存。
一个令人不安的事实是,全球有超过7亿人生活在极端贫困中,其中近一半是儿童。与此同时,全球亿万富翁的财富在2020年至2022年期间增长了42%,而这几年正是新冠疫情对普通民众冲击最严重的时期。
赫拉利在其全球畅销书《人类简史》和《未来简史》中,将饥饿、疾病和战争界定为“人类历史长期以来的三大核心问题”。认为这三大古老问题已从“不可控的难题”转变为“可应对的挑战”,人类的议程正在发生历史性转变,从“抵御饥荒、瘟疫和战争”转向追求“永生、幸福和成为神”(即通过生物科技、人工智能等升级人类自身)。
世界银行大楼外墙上刻着“我们的梦想是一个没有贫困的世界”的标语,然而现实数据却显示,在经济增长的同时,不平等也在加剧。
“斩杀线”一词从游戏术语演变为社会议题的隐喻,其传播本身便是对现代生存困境的一次集体叩问。它起初聚焦于美国社会的“坠落风险”,却如同一面镜子,映照出全球共有的结构性不平等图景——无论是发达国家的隐形门槛,还是发展中国家的系统匮乏,抑或是国家内部日益固化的机会鸿沟。
这条线划开的不仅是财富的多寡,更是尊严、安全与可能性的有无。它提醒我们:在经济增长与技术飞跃的宏大叙事之下,个体命运的脆弱性依然普遍存在。赫拉利所展望的“从抵御苦难转向追求升级”的人类议程,其前提恰是首先要弥合这条日益深刻的断裂带。
“斩杀线”之所以触动人心,正是因为它在量化生存底线的同时,也质问了发展的意义——一个无法让多数人跨越生存焦虑、实现基本尊严的社会,无论其GDP如何辉煌,都难以宣称真正的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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