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卓，2024-08-04， 北京
单飞的故事
美好的故事始于15年前。
2009年。北京奥运会刚打完，中国网协正式同意四个女子网球运动员率先单飞。四人名单：李娜、郑洁、彭帅、晏紫。
现在回头看，这是中国网球划时代的壮举，2024年巴黎奥运会女单夺金和混双夺银均始于这场改革。
中国网球此前的管理模式和大多数运动项目一样，举国体制，统一家长制模式。球员的训练、参赛、经费使用和奖金分配必须由网球中心或国家队统一管理，球员大概可以拿到职业赛事奖金的25%。
但网球是非常特殊的运动：拥有全世界最完善的职业体系，球员没有名额限制，也不需要教练选派，觉得行就去打对应级别的比赛。一年11个月，顶尖的职业选手奔波在四大满贯赛事和各类杯赛、巡回赛，以争取更高排名和高额奖金。
在中国，奥运会意义重大，但在网球这个单项，奥运会可有奖金，没有职业积分，温网、澳网、美网和温布尔登四大满贯赛事的夺冠的意义和价值远超过奥运冠军。
所以在网球这个项目上，中国球员和体制的冲突最先发生且特别尖锐。
最早的挑战者是彭帅。2005年，一直在舅舅培养下成才的彭帅要求在教练、奖金和参赛上脱离国家队管理模式，享受充分自由，引发轰动。当时时任网球中心主任孙晋芳毫不留情批评：有些年轻的运动员只想奖金，不考虑大局。
「彭帅事件」后，李娜也在全运会输球后公开炮轰国家队：国家队训练意义不大，找不到归属感。导致网羽中心表态：李娜绝对不会代表中国参加北京奥运会。
想脱离体制？15年前，约等于不爱国。
虽然批评过彭帅，但当时时任网羽中心主任的孙晋芳是赞成改革的，这个女排前功勋队长知道，职业化是大势所趋，网球尤其特殊。再加上2004年孙甜甜、李婷拿到雅典奥运会女双金牌，好成绩为中国网球的职业化改革创造了相对宽松的环境。
但体育总局强烈反对单飞：网球哪里特殊？乒乓球，羽毛球也是个人运动。
李娜在自传《独自上场》中曾回忆，她不知道最后「孙主任如何力排众议推动了改革」，但是她非常感谢孙晋芳，如果没有孙的大力支持，「我们这一茬运动员也会向前辈一样悄无声息的沉寂了。」
单飞不是谁都能单飞的，网羽中心特意选了当时成绩最好的四个女运动员作实验，并制定了单飞合同：教练自主、奖金自主、参赛自主。只需将一年的赛事按周期上报，然后将收益的8%—12%上交给国家队。另外，如果职业赛事和训练和奥运会等赛事发生冲突，运动员要听从国家调配。
李娜说，虽然有些限制条款，但自己一听到可以单飞了，「欣喜若狂」，毫不犹豫就签了，「因为打了十几年网球，却从来没体会过真正的职业网球 ，这是自己最大的遗憾。」
郑洁是在2008年底一年一度的国家网球队冬训期时知道可以单飞的。「自己打？」郑洁起初不太理解，直到网羽中心领导解释说从此刻开始，你可以自己组队，自己冬训了。她的第一反应是「乐坏了，终于可以回家住了」。
2008年年底国家网球队在江门的冬训，四个单飞选手都没有参加。
自由的代价
李娜形容单飞是运动生涯的「重头再来」。任何事情都要自己规划。
自己规划赛事行程，订机票、酒店，根据自己的情况增加或调配团队成员：康复师、体能教练，医生，技术教练…… 团队可以人多，也可以人少，比如郑洁觉得自己的发球不好，曾经为了修改发球，特别聘请了一个很贵的美国教练，周薪超过3000美元。另外，还要找到经纪公司帮忙打理广告、赞助、行程，签证等一系列问题。
体制内的运动员所有的费用由国家承担，但单飞后，首先面对的是经济问题，所有训练，康复，交通都要个人承担。李娜单飞第一年奖金是70-80万美元，团队一年开销700万人民币，算下来亏200万。
李娜2014年澳网夺冠时的团队规模
郑洁单飞第一年，199万人民币的奖金，除去一般WTA赛事30%的平均税率，以及向中国网协上缴税后奖金的8%的费用，纯收入128万人民币。
2009年郑洁接受我的采访时曾告诉我，她挺满意的，虽然很难，但收入肯定比2008年多，她的教练也是她的丈夫张宇算过：只要WTA排名不跌出30名，团队是有的可赚。
这意味着一个职业运动员每年都必须保持好成绩，排名下降或者受伤，个人损失很大，「以前在国家队，这部分损失国家承担。」郑洁说。
重压之下为什么还是向往单飞，因为自由。
首先是可以聘请自己认为合适的教练员。郑洁单飞后选择丈夫张宇作为教练，第一是因为丈夫作为一名前国家男队的成员，以前打球就以头脑聪明著称，这点和郑洁球风很相符，一对一的辅导也摆脱了国家队大教练组的粗放式管理。另外，张宇是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网球是一项非常孤独的运动，在一年漫漫征途中，运动员其实更需要心理上的按摩和支撑。
郑洁和张宇
相似的理由也让了李娜选择了丈夫姜山作为教练。
运动员既是运动员，又变成了老板，有权开除和选择员工，「不仅要领导好自己，还要让这个团队保持好的状态，为自己服务。」李娜在自传里回忆，还有语言问题，网球教练大多说英文，网球运动员交流也是以英文为主，融入这个圈子，英文能力一定要好，只有融入了，才能获得更多的教练信息和行业信息。
李娜之前，别忘记郑洁
单飞后，先取得好成绩的是郑洁。郑洁的排名在2009年一度达到15名，创造了中国网球女单选手中最好成绩。
如今李娜的故事已广为人知了，但郑洁的故事更具普世性。在第一批单飞的四朵金花中，她不是能力最强的。
年龄最小的彭帅技术最好，成名最早，但情绪不太稳定，可以爆冷赢强手，也能输给无名小辈；实力最强的李娜性格最冲，和体制的冲突很大，晏紫双打好，单打排名不高，单飞第一年奖金才9万美金。
郑洁最温和，细声细语，不动声色。这样的性格来源于她一直不被看好的经历。因为身材矮小，省队不要，国家队不要，跌跌撞撞走进网坛。
四川成都塔子山网球训练基地，在玩网球的孩子中，没有一个孩子愿意和郑洁搭档。
年幼的郑洁的绝望也来骨龄测试。根据机器判断：这个女孩身高最多不会超过1.65米。那个时代，网坛的顶尖选手是1.75米格拉芙和塞莱斯，后来欧美人见到郑洁也会笑称，中国的LITTLE GIRL。
郑洁有一双和身材极其不相称的健壮大腿，这是因为她的启蒙教练提醒过她：「以你这样的身体条件，必须要有一双好腿，否则打不出来。」
打不出来就拼吧，从地方体校拼到全国青年比赛，拿了很多奖牌，但还是没被国家队选中。原因还是：身材矮小。后来因为备战九运会，四川省扩充了网球队编制，原本不在考虑之列的郑洁捡漏入选。
命运齿轮也由此转动。
那一年，郑洁日后的双打搭档晏紫被派往美国集训；湖北省一个叫李娜的网球天才横空出世。
郑洁艳羡啊，她回忆儿时跟李娜打球，不敢上网，因为对方力量太大，接不住。成年后，小威廉姆斯发出的球也让郑洁有过相似的感叹。
2002年釜山亚运会又是一个意外的机会。因为李娜退役了（感兴趣的可以查下李娜退役又复出的故事，很有意思。），郑洁凭借和晏紫在双打项目上的优势「挤进」中国队。这次亮相并不美好，可以用「糟透了」形容，中国网球队颗粒无收。但郑洁觉得挺高兴的，至少可以打职业比赛了。
在国家队的统一安排下，她开始搭档晏紫专攻双打。当时国外没人专攻双打。
因为排名低，两人必须从职业初级比赛打起。但即便如此，她发现跟她年龄相仿的国外对手们对职业赛事更老到成熟，这是她没想过的生活：从十四五岁始就能进入青年职业联赛，没有固定教练，往往家长陪着，或者来自不同国家的几个运动员，一起相约比赛。
中国的网球选手和世界网坛是格格不入的，甚至中国网球在奥运会也是不被关注的项目。
郑洁曾经回忆，2004年的雅典奥运会。郑洁和沙滩排球队坐在中国奥运包机的最后两排。聊天时，她问沙排队的一个女孩奥运任务是什么，对方说赢一轮。两个女孩相视而笑，因为和沙排一样，总局给网球订的目标也是赢一轮。
结果2004年雅典奥运会，李婷和孙甜甜创造了奇迹，一枚奥运金牌震惊全国。郑洁在首轮输给日本选手，哭得一塌糊涂。
哭完之后，开始大爆发。
2004年郑洁意外杀入法网16强，创造了中国女单在大满贯赛事的最好成绩。同一年澳网女双决赛，又和晏紫从头号种子中抢回三个赛点，拿回中国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大满贯冠军，随后，又势不可挡地在温网捧杯双打。
若说中国网球的的第一次重大突破，李娜之前是郑洁。两个沉甸甸的女双大满贯冠军和法网16强。
「意志力」是郑洁立足网坛的根本。熟悉她的教练知道，如果郑洁要退赛，那她一定是不能打了。网球教练马伟开曾评价当时中国顶尖的三位女选手：论能力，彭帅第一，李娜第二，郑洁第三；论心理，这个排名恐怕要倒过来。
世界排名第一的伊万诺维奇曾是郑洁的手下败将。失利后，她说：「郑洁站位太低了，我很不适应。」，其实她哪里知道，站位低是因为郑洁矮，她从小被告知，必须比对手跑得更多，动作更快，才能赢球。
不负命运
中国网球的单飞实则肩负着中国体育从封闭走向开放的冒险尝试、外媒当年评价这个改革，犹如中国的改革开放有着「强烈的中国特色」。因为运动员一部分的归属权还需要服从国家。
2009年年末，成绩刚有起色的郑洁WTA排名忽然跌到36名。一些外国记者认为是回国参加全运会的后果，外国人不理解郑洁为什么要参加这样的比赛。英国一家媒体当时评价「中国运动员参赛不是个人行为，而是和政府间的合同。」
郑洁是四川省队的种子选手，上届全运会，她拿下女双，女单两枚金牌。2009年11月的山东全运会，她表现非常糟糕，女双决赛输球，女单被张帅击败。
颗粒无收。然后就是职业成绩的极速滑坡。
郑洁不愿意把问题归咎参加了全运会，她觉得参赛是对体制的回报，不能成绩好了，就以自我为中心，「我对得起自己，对得起那些从小把我培养起来的教练就可以了。」
当年全运会，她手腕受伤，打封闭上场，我曾在采访时问过她，如果不是全运会，是其他的职业赛事，会退出比赛吗？
「应该会」。
在是否参加全运会的选择上，郑洁没有李娜强硬，后者退出全运会女团、女单比赛。李娜是中国体坛出名的暴脾气，她职业生涯的第一次退役是因为釜山亚运会前，医生诊断她的身体不能参赛，当时的领导说，「你只管给她打针就行了。」
「我毛骨悚然，我才20岁，就算我热爱网球，也不因为网球毁掉自己的一生。」于是愤然退役，回学校读书。
郑洁从不是李娜，她一直都很小心谨慎。
2009年一整个网球赛季结束后，体育总局副局长蔡振华公开质疑网球单飞模式，理由是：全运会的成绩并不好。
网羽中心内部也有一类声音：有些人不适应单飞模式，这句话暗示晏紫、郑洁「条件不好，刻苦的人就要走举国体制。」
这次看似柔弱温和的郑洁，态度异常强硬。
她建议那些质疑网球单飞的人去看看单飞后她们的冬训，「以前年龄小，更多是被领导教练要求怎么做。现在自主参赛，更多是在想，我要做好，我要为自己打球。」「以前跑不动，跟教练说，不跑了；现在教练让我别跑了，我说，再试试。」
她说，她们这批单飞女孩们，确实在摸着石头过河，需要时间和空间。她的义务是尽最大努力取得好成绩，「至于适合不适合单飞，我不知道应该拿什么来定位。排名还是奖金？」
确实，在蔡振华们的世界里，世界排名30确实不是一个好成绩，但网球是全球公认竞争最惨烈的赛事，前100名选手都算顶尖高手。
类似单飞的争议直到李娜在2011年法网成为首位获得大满贯单打冠军的亚洲网球女运动员才逐渐停止，三年后李娜再获澳网冠军，成为一代传奇，中国网球才真正开放，才有了巴黎奥运会上有7位中国网球选手拥有资格参加比赛。
李娜和郑洁等到26岁才等到了单飞，等到了自由。李娜曾笑称，26岁其实是很多女子职业网球选手退役的年纪，所以她们争分夺秒、努力追赶错过的时间，李娜夺得澳网大满贯时已经32岁了，属于网坛高龄选手。
巴黎夺冠的郑钦文只有21岁，她6岁师从李娜的教练，青年时期远赴国外训练，17岁就踏上职业之路、她的幸运一方面来自家庭的倾心培养，一方面来自一个更开放的环境。
李娜、郑洁15年前的单飞实验是一代中国网球选手肩负使命，奋力突围，以为年轻一代创造机会。
巴黎奥运会女单比赛，郑洁一直担任小郑的解说嘉宾，欣赏之情溢于言表，小郑决赛日，她没有出现在解说席，而是带着郑洁杯的小选手集体观看比赛；据说，有人曾看到李娜一家在女单决赛前两天登上飞往巴黎的飞机。
就像2014年李娜夺得澳网，站在电视机前的郑钦文振臂欢呼，自此种下了冠军的种子。
历史就是代代相传。
中国网球是中国体育一个最大的异类：最早融入全球，最先开始市场化运作，最尊重竞技体育的规律，最先释放个人的天赋和潜能。
郑钦文的故事如此美好，美好到让人艳羡：一个有天赋的中国女孩没有浪费自己的天赋，也没有被命运蹉跎，终在自己最看重的舞台收获生命里最珍贵的馈赠。是时机、运气和个人正确而卓绝努力之下的相互加乘，郑钦文说拿到这块金牌，人生不虚此行。
是啊，人生不虚此行，还有比这更美好的体验吗？希望更多郑钦文出现，在一个自由自在的体育世界里，不蹉跎光阴，也不被命运折损。
（本文转载自微信公众号：卓见SeeDifferently）
作者简介：张卓，36氪前副总裁、《人物》杂志副主编。
编辑：不夜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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